12月8日下午，在壽光一家公司所屬的蚯蚓養殖場里，壽光市環保局局長田太卿當起了講解員。

12月8日下午，在晨鳴紙業的廠區內，壽光市環保局局長田太卿的語氣有些著急。他嫌企業工作人員講得不夠清楚，數次拿過話筒，親自介紹情況。田太卿面對的，是山東省環保廳組織的19人的調查團，他們來自媒體、NGO組織、網民代表以及環保專家。

幾天前，這個調查團剛剛組成。隨著山東“排污門”事件的不斷發酵，山東省環保廳面向社會招募公眾代表組成了這樣一個“另類”的調查團，利用三天時間，對涉事的4家企業進行環保再調查，他們的調查也再一次印證了山東省環保廳的通報結果。

“你說調查不嚴謹，還有問題，那我們就去現場看。就像做作業一樣，針對疑問一一解答。”山東省環保廳宣教中心主任王必斗說。作為調查團一員，本報記者親歷全程，見證了這份“作業”是如何完成的。

環保局長座談會上做“檢討”

12月8日下午，在山東晨鳴紙業的廠區內，壽光市環保局局長田太卿的語氣有些著急。他嫌企業工作人員講得不夠清楚，數次拿過話筒，親自介紹情況。

大約一個小時后，在壽光龍昌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蚯蚓養殖場里，田太卿再次充當起臨時講解人——“這里每天能夠處理晨鳴紙業600噸污泥，鋪在防滲的土地上養殖蚯蚓。”田太卿面對的，是山東省環保廳組織的19人的調查團，他們來自媒體、NGO組織、網民代表以及環保專家。

11月25日某媒體刊發的一篇報道里，點名山東壽光的晨鳴紙業等企業偷排污水及固體廢物，引發輿論關注。

12月2日，山東省環保廳發布微博稱，“為促進公眾參與、合力治污，@ 山東環境邀媒體、環保NGO 和感興趣的網友共赴實地調查”。調查團隊名單最終敲定為19人：包括本報記者在內的5名媒體人士，3名網民代表，職業涵蓋環保公司、模具公司及鐵路部門，另有兩名環保NGO代表，其他人則是山東省環保廳工作人員，包括幾名專業技術人員。

3天時間里，調查團先后奔赴壽光、昌樂、廣饒、桓臺4地對4家被點名的企業進行了實地調查。對此，包括田太卿在內的地方環保部門領導不得不嚴陣以待。

在相關報道里，壽光龍昌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被描述為，打著蚯蚓養殖場的幌子、“白天不干活兒，晚上偷埋污泥”。不過，記者實地探訪時注意到，公司內200余畝的土地上養滿了蚯蚓，周圍堆著等待處理的污泥和改良后的土壤。晨鳴紙業一名負責人介紹，該廠日產污泥1050噸，除了600噸用來養蚯蚓，剩下的一部分運至蔡倫中科肥料有限公司制作肥料。

在記者要求下，當地政府臨時加進了探訪田柳鎮廢渣分揀點的行程。在有關報道中，晨鳴紙業在壽光市境內有3處造紙廢渣分揀點，所在位置毗鄰蔬菜主產區，嚴重污染環境。

但據記者現場調查，環球瞭望(北京)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曾與晨鳴紙業簽訂廢渣處理合同，前者環評沒有通過，就將廢渣賣于私人，形成了3處違規堆放場所，并于2014年12月之前相繼被壽光環保局責令關閉，只允許運出，不能再購進。

目前3處堆場中還剩下田柳鎮一處未清理完畢。調查團隊來到該處堆場時，恰好遇到一輛卡車正將廢渣運往光大(壽光)垃圾焚燒廠進行焚燒處理。據該堆場所有人稱，原先1.5萬噸廢渣還剩下6000多噸，今年年底就能完全清理。

在當晚9時左右的座談會上，田太卿對環保部門的工作做了“檢討”。“工作中難免會有不盡人意之處，被大家點了出來，也是對老百姓一個交待。”

像做作業一樣，解答疑問

對于山東省整個環保系統而言，一切來得有點突然。

山東省環保廳宣教中心主任王必斗回憶，11月25日媒體刊發相關報道的當晚不到8時，該廳輿情監測系統就捕捉到了相關信息。工作人員隨后編了一份正式報告，以電子版的形式發給正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山東省環保廳廳長張波。

11月25日深夜，張波又將報告轉至負責具體事務的副廳長，要求盡快處理。

“次日，我們就聯系了涉事市縣立即調查。11月27日下午，省環保廳固廢處處長吳松民帶隊到了壽光、廣饒等地，進行實地檢查、督導。”王必斗說，調查組忙到次日凌晨1時，并于11月29日中午發回報告。工作人員整合之后，于29日晚上11時左右發出長達1500多字的情況通報。

在那份通報中，山東省環保廳認為并不存在相關企業違規處置的情況，所涉內容要么不屬實，要么是問題早被查出，環保部門已作處理。

“那篇報道中用的圖片都是兩年前的。”王必斗稱，這篇出現在網上的新聞沒有署名，所謂的環保組織和知情人士更是無從查證，不過是舊聞當作新聞用。

但風波并未因為山東省環保廳的回復而平息。相關媒體在11月30日下午再次發文，提出了“八點質疑”，認為山東省環保廳調查兩天就得出結論過于草率，要求山東省環保廳就調查結論做進一步解釋。

此后，一則邀請媒體、環保NGO和網友共赴實地調查的消息出現在山東環保廳的官方微博和微信公眾號上。對于山東省環保廳在“第二回合”中采取的這一策略，山東省環保NGO“綠行齊魯”執行主任郭永啟頗感意外。

在他看來，此次關于山東造紙業污染的報道，位于新聞網站一個不起眼的二級欄目下，轉發、評論者寥寥，這對經常處于輿論風暴中心的山東省環保部門而言，頂多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此時，如此“大張旗鼓”地主動向媒體、環保NGO和網友開放調查，“無疑是為這一逐步降溫的事件加了把火。”

談及初衷，王必斗解釋說，“山東省環保廳從未打擊報復任何媒體和公益組織，這次也不例外。你說調查不嚴謹，還有問題，那我們就去現場看。就像做作業一樣，針對疑問一一解答。”

“趕緊拿鑰匙來，我們等著”

郭永啟是報名后入選的兩名NGO代表之一。此前，他與山東省環保廳因環保問題多有交集。“主動、開放”是他對山東省環保廳的直觀感受。但向公眾發起實地調查邀請，在他印象中，這是首次。

“說實話，一開始我沒抱太大期望，因為這件事并不復雜，環保廳之前的調查已能說明問題，但這次沒事不證明以后就會沒事。”郭永啟告訴記者，相比于調查真相，他更多地將此視為近距離觀察造紙企業的良機，一種官方與民間互動模式的探索。

在參與調查的3天里，讓郭永啟印象很深的一個場景是，12月9日上午，在淄博市桓臺縣博匯紙業污水處理廠內，省環保廳宣教中心主任王必斗突然發起火來。

當時，博匯紙業老板李方和正向調查團隊介紹污水處理工藝，王必斗提出現場查看由第三方負責管理的水質監測數據，但因當地政府疏漏，第三方檢測機構并未到現場。

“不是說了要看檢測數據的嗎?”王必斗問。李方和回答，“這事忘了安排，數據網上也有，要不上網看吧”。王必斗一聽就火了，“要是在網上看我還帶人跑這來干嗎?不聽你狡辯，趕緊叫人拿鑰匙來，我們等著。”

這讓郭永啟覺得3天的走訪調查并非“花架子”。讓他頗有感觸的還有地方環保部門也并沒有對這些問題諱莫如深。

“媒體提到的田柳鎮、化龍鎮堆場是個遺留問題，因三處堆場老板花錢購買的廢塑料，一時沒有處置辦法，這次報道也是給了壽光市足夠的壓力，將三處垃圾堆場做了清理。”壽光市宣傳部一名工作人員說。

相關報道中提到陽光紙業將固體廢棄物偷排到昌樂縣孤山西側等填埋坑內。事實上，此事已在去年年底被媒體曝光，目前固體廢棄物已被清走。12月9日上午，昌樂縣環保局長趙業民在現場介紹情況時說，“去年年底這就被查出來了，我們上一任局長就是因為這事被處理了”。

據了解，當時昌樂縣環保局被指“環境保護監管責任落實不力”，時任局長劉慶富被給予黨內警告處分。之后不久，劉慶富因壓力過大辭職。趙業民今年年初剛從衛生局局長任上轉至環保局。據他講，這一年來，沒有周末已為該局工作人員常態，并且經常組織“零點行動”，深夜突擊檢查企業。

來自濟南圓融環保有限公司的梁寧是參與報名的3名網民代表之一。他告訴記者，基于自己的專業判斷，實地調查情況與省環保廳的調查并無太大出入。“現在山東基本實現了對企業排水、排氣的實時監控，即便發生污染也能夠及時察覺，比較嚴重的是固廢污染，危險固廢需要特殊處理，但普通固廢焚燒、填埋均沒問題，就這幾天的調查來說，各個造紙廠具備這種能力。

公眾參與環保的“山東模式”

此次山東省環保廳組織媒體、NGO和網民實地調查，在公眾環境研究中心項目主管果葉看來，并不意外。“這幾年山東環保給人的印象就是主動、開放。”果葉告訴記者。

一個例子是，2014年3月起，山東省開展“每月定期公布全省17市大氣污染物新標準執行情況”活動，借助官方網站和政務微博，既曬企業治污，又曬環保監管。

王必斗多次打電話找到公眾環境研究中心負責人馬軍，“請求”該NGO通過旗下APP“蔚藍地圖”幫忙查找漏網之魚—— 所謂“漏網”，就是有的企業在污染地圖上顯示污染，卻沒有被曬出來。

“一查果然有，很多企業該曬沒曬，我們就請馬軍點他們的名，督促整改。”王必斗說，被曬出的企業從去年3月份的809家，增加到了現在的7000多家。

很少有像山東省環保廳這樣的環保部門主動“求虐”。

現在來看，這種主動開放的態度或許緣于2013年高壓泵深井排污事件：彼時外界輿論鋪天蓋地而來，環保部門卻如信息孤島，沒有自己的信息發布平臺，對環保NGO更是缺乏認識。

山東省環保廳廳長張波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該事件為環保部門上了一課，“就是在不知不覺之中，中國的環保有點脫離群眾了，環保部門不善于做新時期的群眾工作”。“新時期的環境保護需要擺正兩個位置：一是政府與社會的位置;二是民間環保在環保大格局中的位置”。

改變隨之開始。王必斗將2013年視為一個分水嶺：從當年5月份建立省環保廳官微@ 山東環境開始，整個山東省環保系統政務微博已達200個，莒縣21個環保辦甚至全部開通政務微博。

異常活躍的環保政務微博已經成為山東環保的品牌。依托于此，山東省環保廳開展了“隨手拍”活動，鼓勵網友拍下身邊的污染現象，向環保部門進行舉報。

郭永啟認為，山東環保NGO遇到了不錯的環境，在不少外地NGO 尚在爭取更多信息公開之際，山東民間環保力量已能在較為開放的環境下做得更多。

而這次實地調查，成為觀察山東環保信息公開的另一個樣本。在考察結束后寫成的3000余字的《民間觀察》中，郭永啟評價說，山東省環保廳面對負面報道，及時做出了回應，針對媒體的質疑，再次以邀請媒體、NGO、公眾到現場驗證的方式來說明事實,表現出了足夠的開放性，收獲了信任。

文/圖記者 何利權